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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3章 抉奥阐幽,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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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历明君 | 作者: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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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3章 抉奥阐幽,顺水推舟

    如果南北之争就是虚妄,江南的百姓就不会争相附和了。www.luanhen.com

    这些报纸不过是查封的,还有措辞更隐晦的妖书流传于坊间。

    从地方抚按的回奏,锦衣卫坊间的查探,乃至御史的风闻,几乎都在说,南方百姓是如何群情激奋,同仇敌气。

    无产的百姓有切肤之痛,满心期待能够停了南税北用的邪路,各省不管穷日子富日子,反正各过各的日子。

    酒楼的食客高谈阔论,说自己缴纳的赋税如何如何养育北人,以后北人遇到自己,喊一声爹在情在理。

    学堂的士子屡作惊人之作,言说不如沿用前宋故智,弃了无关紧要的荒芜地界,省得对南方敲骨吸髓。

    只因为这般言论停在民间,没有切实的紧迫,朝廷大员们不以为意罢了。

    但此时此刻搬上文华殿上来,自然要好好称量一番。

    微风刮过,南方立刻便开始暗流涌动,如此轻巧,哪里是为人挑拨能说得过去的?

    皇帝的态度也很明确。

    今日,就要借着妖书案,把南北之争论个明白!

    群臣思绪万千,殿内一时沉寂。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臣有话说。」

    众人循声看去。

    申时行越众而出,神情坚毅,一副准备仗义执言的模样。

    蔡汝贤与遵对视一眼,暗暗竖起大拇指。

    南人果真都是英雄好汉,犯颜直谏的汪宗伊前赴,折衷调济的申甘草立刻后继!

    如此气节风度,据理力争、不畏权威,又岂是何洛文、倪光荐那等搬弄是非的粗鄙北人,所能比拟的?

    朱翊钧看着申时行今日这般担当,也颇为意外。

    他对申时行好一番打量,而后才缓缓颌首。

    申时行见得了皇帝允准,当即躬身下拜,坦然奏对:「大宗伯谏言,与陛下反问,无非纠缠于南北之争,到底是蕴生,还是催生。」

    「臣皆以为不然,南北之争乃是增生!」

    说完这句,文华殿内神情各异。

    汪宗伊口中的催生是什么意思?

    就是南北之争是虚妄之事,大家其实本来一团和气,只是如今有人对朝廷不满,随便拿出点矛盾出来挑拨而已,一旦重新报禁,便可重归于好就好了。

    皇帝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一句反问,就是明确表态,南北之争是在本朝孕育而生,

    不以外人挑拨而变幻的固有争端,而且已经到了不得不着手处置的时候了。

    至于申阁老所谓的增生,显然是有别的说法。

    皇帝似乎来了兴致:「增生?是怎么个说法?」

    不得不说,万历一朝生造词汇已经成了一时潮流,甚至说,新政在文化上的一大标志。

    申时行再度一拜,端然肃穆道:「陛下,可知当年南北榜案?」

    嘶。

    南北榜案!

    端得是好有魔力的四个字,墙角冰桶散发的冷气,几乎眨眼就被殿内群臣倒吸得一干二净。

    饶是避身其外,不愿参与争论的张居正与王锡爵,也转头看了申时行一眼。

    朱翊钧表情并无过多变化,只默默坐直了身子:「朕自然知道,当初修习《皇明祖训》之时,皇考曾说过此事。」

    「乃是洪武三十年丁丑科考,因所取宋琮等五十一进士,尽皆南人,无一北人。」

    「是时,举国嚣然,太祖怒所取之偏,卷起了一宗泼天大案———”

    正经科举,北人却无一进士,那还了得?

    立刻就是落第士子鸣冤告状,北方军民联名上疏,沿街哭喊,拦轿伸诉,朝中十数名监察御史争相上疏,伏乞皇帝彻查。

    天下大哗,南北地域之争,瞬间甚嚣尘上。

    最后惊得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太祖皇帝,亲自出面。

    高皇帝不仅杀了好大一批的什么考官、侍读学士、状元,还一怒之下废點了所有南人士子,最后更是亲自主持科考,尽取北人六十一名,此事才得以平息。

    不过,这是官方说辞,虽然事实大差不差,但措辞就太过克制中性了。

    实际上,此案的争论不可谓不大。

    士林坊间流传了无算的个人笔记。

    对此事的评述中,往往暗藏着对太祖处置方式的不满,以及引经据典与此喊冤,定性自然也要加一个字,叫「南北榜冤案」。

    一方面是为朝廷打压南人而委屈一一科举都是各凭本事,哪有考上还废的道理?

    北人无一录取,不过是技不如人,说不得还是北人先天就差了一畴,怎么有脸抱怨的?

    难道某一科所录进士尽皆超过三十岁,那二十多岁的士人就能藉此喊冤申诉么?没道理的事!

    另一方面更是愤恨于太祖不教而诛。

    非要说科场舞弊,证据又在哪里!?

    不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才恬不知耻地给主考官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

    说到底还是为了所谓的调停之术!

    太祖这种屠夫,平息北人无理之闹,竟然举起屠刀,杀考官,罢考生!

    不是冤案是什么!?

    甚至于正史之中,也会在秉笔直书的前提下,隐晦表达这层意思。

    当然。

    在注重南北大防的老朱家的口耳相传里,事情又是另一幅模样了。

    要说南北学术水平有差距,老朱家也没话说一一洪武二十七年甲戌科,取士百余,北人不过二十余,太祖皇帝也认下了不是。

    但你这就过了三年,突然就一个北人都不能入榜,是否有些太过不合常理了!?

    即便这时候,太祖皇帝还是保留了质疑。

    出于对朝局平衡,以及掐灭舆论的考虑,太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和和稀泥。

    当时,太祖得知此事后,立刻下诏,命朝臣与进士前三名一起复核试卷有无舞弊,并增补十名北人。

    复核的考官多是南人,再加上本身由状元、榜眼、探花再审试卷、增补北人,可见太祖皇帝还留了几分情面,希望大家握手言和包饺子。

    可惜的是,这份心意似乎没有传达到位。

    在太祖皇帝明令要「增补十名北人」的情况下,这场复核持续了一个半月,最后得出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结论,不称旨!

    负责复核的侍读张信回奏,所录南人试卷,无有任何问题!

    反而一干北人试卷,文理不佳,禁忌之语频出,实在无一卷可增补!

    彼时便有御史上奏弹劾,言主考官刘三吾授意复核官张信,故意挑北人最差的试卷交差,不予增补一一「故以陋卷呈,三吾等实属之。」

    但一番争论下来,考官、复核官等,死死咬着「符合程序」的说法。

    若是不服,可以再次复核嘛。

    后来的事天下人也就都知道的,太祖皇帝虽然快死了,但终究不是个理会流程的仁厚之君。

    老人家大手一挥。

    负责复核的侍读张信等人,处以凌迟极刑;参与复核的原状元陈安,处以车裂之刑;

    主考官刘三吾直接被按上了谋逆的罪名,以年迈免死,阖族流放。

    从统摄九畴,规摹万世的皇帝的角度而言,杀得可是半点问题没有。

    证据?三法司断案都不需要的东西,在政治大案上来要?

    败者的哀鸣罢了,可笑至极。

    当然,君臣双方在这事的盖棺定论上,明里暗里也没少角力,数代下来,目前仍旧平分秋色一一官史野史,并驾齐驱嘛。

    皇帝简述了一番原委后,申时行的声音如期而至:「陛下博闻强识,确是如此。」

    朱翊钧不置可否,静静等着下文。

    「陛下、大宗伯,此案为南北之争否?」

    汪宗伊闻言,面色不大好看,都称南北榜案了,不是南北之争还能是什么。

    自己前脚说南北之争是无中生有,申时行立刻就举出此案,莫不是有意拉偏架?

    数名南人也同时皱起眉头。

    当然,也不乏心照不宣之辈。

    譬如在严嵩之后与高拱联手默契排斥江西官吏的张居正,此刻便宛如一尊雕塑,老神在在的模样,只怕深谱其中三味。

    懂的自然懂,朱翊钧这种不懂的,只能含笑出声相询:「朕自然以此为南北之争,难道申卿以为不然?」

    目光汇集,纷纷看向申时行。

    申阁老挺直身。

    在众所瞩目中,申阁老认真摇了摇头:「陛下明鉴,当初世人皆言,‘考官三吾私其乡’,然刘三吾虽为南人,却与陈安、尹昌隆等人既不同籍,又不邻居,甚至都非为一省,此等说法着实牵强附会。」

    「又有。」

    「所谓南榜,所取士子难道果真遍布南方诸省么?四川、湖广、南京,皆是只取得一名进士,又与北人出入几何!?」

    「而其江西取士十八,浙江取士十七,福建取士九,三省占去了九成名额!」

    「此南北之分耶?」

    「主考官刘三吾是湖广籍贯,如何能弃了乡人,做起了江浙福建霸榜的罪魁祸首!?」

    这里的江浙,指的是江西、浙江,亦是如今公文标准简称。

    申时行顿了顿,头颅越昂越高。

    他身后的王锡爵与许国等人,对视一眼,眼色复杂。

    众人都是南直隶出身,此刻不免心有戚戚。

    南北榜案,也不知道哪个妖人起的好名字。

    这些年以地域分界,四川、两广、湖广诸地,尤其是南直隶!贵为京都,可以说是好处半点没吃到,平白挨了无数骂名。

    反观殿内三省官更,面上颇为尴尬。

    申时行也不理会同僚给自己使来的眼神,迎上皇帝的目光,斩钉截铁道:「陛下,此非南北之争,而是,学阀之争!」

    殿内群臣一证。

    学阀?好个生造易懂的造词。

    不过个中含义蔡汝贤与遵交换了一番眼神,茫然地摇了摇头。

    反而是站在末尾的国子监祭酒赵志皋,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抓了抓脖颈,口中念念有词。

    何洛文等一干北人,皱眉低头,若有所思。

    对此,皇帝摩着下巴,似乎颇为疑惑。

    申时行躬身再拜:「陛下,臣修《大明会典》得以管中窥豹,容臣一一道明!」

    「刘三吾乃当世大儒,朝廷大制作皆出其手,其认文章如不能‘贯道」并‘适时用」,则均无用之作。」

    「所谓之‘道」,便是彼时的钦定官学,程朱理学!」

    「而彼时程朱的传承,便分了数派,其正统便落在浙江的金华学派,紧随其后则是江西的崇仁学派,连带着朱子故里福建—」

    话说到这里,立刻有人按捺不住。

    国子监祭酒赵志皋,只觉天气太热,满头大汗。

    他甚至来不及出列,慌忙伸出脖子喊道:「申阁老谬矣!陕西的关学、山西的河东学派,亦是理宗正统!」

    哪有不谈地域之争,转进到门户之争的道理!

    申时行好岁还是苏松人,不想着同仇敌气,整日为了微末官身口不择言,把他们浙江置于何地!

    不过这话显然是仓促之下说出的,申时行都懒得理会。

    倒是皇帝又摆弄了一番儒学宗师的见识。

    朱翊钧呵呵一笑:「这事朕倒是略知一二,有元一朝,北地理宗迅速衰落。」

    「譬如关学,百年以来都好似无根浮萍,直到了本朝,或者说就是现下户部主事许孚远承集道统,才有振作之相。」

    「又如山西的河东学派,主理气一元,一度被理宗视为异端。」

    「再如河南的池学派,融朱学与太极学说,更类陆九渊之心学。」

    「总而言之,要论彼时的理学正统,自然还是以江浙为首。」

    赵志皋顿时讷讷无言,只得退下。

    如今的道学八大宗师之首,此刻就坐在皇位上,大宗师亲口做出的学派定调,着实没有争辩的余地。

    况且这话有鼻子有眼,虽然户部主事不能列席朝会,但指名道姓,显然不是信口胡诊江浙两省的官吏脸色难看至极,只得扭头狠狼瞪了一眼申时行,聊以发泄。

    这厮以邻为壑,当真忘本!

    南北榜一案,本就是太祖皇帝炮制的冤案,南人一齐喊冤便是了,结果这厮倒好,竟为了苏松一点可有可无的名声,在内部搞起分化来了!

    对此,申时行自然是头也不回:「陛下宗师高瞻!正因如此,南北榜一案,与其说南北之争,不如说学阀之争!」

    「甚至于,太祖高皇帝早早便开始平衡学阀,及至洪武三十年,才一朝爆发!」

    「尤以浙江的金华学派为甚。」

    「宋濂因干涉谋逆流放,继任的弟子苏伯衡以贪腐论死,弟子胡翰,其间张孟兼、郑涛、谢肃,数名浙东大儒先后论死。

    「即便如此,金华学派的方孝孺,那等连乡试都屡试不中之流,依旧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荐到了太祖跟前,洪武十五年‘礼遣还」还不够,至二十五年,连着四次户部再荐,

    太祖无一例外,悉以遣还!」

    太祖数度遣返,有没有才华几乎不用多言一一尤其刚开国的乡试都考不上,文华殿内这些做题家更是再清楚不过。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诏准,‘凡户部官,洪武二十六年奏准,不许用江、浙、蘇松人’,便是因为彼时户部自成一体,征辟同宗同门、排斥外人,才受了言官弹劾。」

    当然,这是乱命。

    建文二年二月乙丑,新任皇帝立刻就拨乱反正了一一江西、浙江、蘇松人,仍得官户部。

    四叔登场后,见壬午殉难死得差不多,也没有旧事重提。

    「洪武二十七年,刘三吾奉命删改孟子,重新解释经典。」

    「洪武三十年二月,重释经典后第一科,刘三吾藉此拟定犯禁之语若干。」

    「三省尽知其禁语而他省多茫然,三省举重若轻,他省犯禁者无算,以至于事后复核增补,也因犯禁而不能起死回生。」

    「南北榜一案,多年争执,皆不认为刘三吾舞弊,臣以为无错,刘三吾其人不过坚持学说正统,秉公审卷而已!」

    三省官吏脸色如同吃了苍蝇一般。

    分明在说妖书案,一番争辩之下,莫名其妙戳出一桩旧案来。

    申时行举例就举例,如何非要拿这等公案说事,不当人子!

    「申阁老这话岂不是无中生有!?」

    「申阁老怕是结党营私想疯了—」

    众人蠢蠢欲动,一副要撸起袖子出面争个明白的模样。

    王锡爵、许国、殷正茂等人,默契上前一步,站在申时行身后左右。

    这时,户部右侍郎仓场总督范应期,突然出列:「诸位,都是开国时候的事了,还是不要对号入座的好,说回此刻罢。」

    众人然回头。

    只见范应期一副「优秀独立的浙江人不觉得冒犯」的模样。

    众人这才想起,因为清丈争端,这厮与董家一齐,祖坟都被乡里乡亲给刨了,现在对乡梓恐怕只剩满腔的怨望!

    浙江人中出了叛徒啊!

    「咳。」

    一声轻咳,插入了这场还未起势的争执。

    朱翊钧停下了摩下巴的手掌,重新按在了膝盖上。

    他也不理会三省朝官的不满,身子前倾,定定看向申时行:「所以,申卿的意思是,

    南北之争虽然有,但却是次要矛盾,不过是用于掩盖主要矛盾的一层表象,朕若是纠缠于南北之争,反而本末倒置?」

    申时行听得皇帝简短一句总结,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陛下,正是如此!」

    「如今南北之争再起,根子上还是赋役之争!」

    「江南几省百姓富庶,有心之人图谋抗拒清丈,便以籍贯扩大地域牵扯,模糊实情再以报纸催发,稀里糊涂就裹挟了半边天下,最终成就了南北之争这道表象。」

    「臣一番肺腑之言,恳请陛下明鉴!」

    赋役之争!

    言及此处,申时行的意思终于是表露无遗!

    殿内群臣盯着申阁老的背影,神情各异。

    汪宗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回了班次。

    一干北人皱眉沉思,盘算着自家乡里抗税之事旋起旋落,并不严重,才纷纷释怀。

    王锡爵、许国等凤阳、苏松官吏,神情中带着些许勉强,但到底还是颌首认可。

    只有少许人面色苍白,不能自持。

    第一轮的切琢磨,到底是以申时行的调和折中占据了上风一一申阁老此举有背刺乡党的嫌疑,但却没人能说个不是。

    皇帝搬出妖书案,借助报纸上那些逆天言论,激起了一干北人朝臣的不满。

    在以申时行为首的乡党企图息事宁人的情况下,一干北人追根溯源,大肆杀的意图,几乎表露无遗。

    汪宗伊是厚道人,虽然不以乡党自居,但仍旧挺身而出,企图将皇帝的追究范围,控制在几家报纸。

    为此,大宗伯甚至不惜搬出皇帝开放报禁,这等错误政治决策,逼迫皇帝退上这么一步。

    可惜这一招被皇帝轻轻挡了开来一一皇帝的本意是没错的,只是李春芳执行的步子太大了。

    如此,申时行便只再退一步。

    南北之争只是派生的次要矛盾,往往根植于主要矛盾中。

    南北榜案,本质是学阀之争,此刻的南方妖书案,本质是清丈引起的赋税之争。

    如此,以南北之争大兴刑狱就过了。

    取而代之的是,对某些不满清丈的士绅大户,进行有限度的精准打击,

    从王锡爵、殷正茂、汪宗伊等一干南人的反应而言,显然是认下了申阁老退的这一步至于谁在这个范围里,那就心照不宣了。

    东阁大学士王锡爵上前一步:「陛下,申阁老此言在理。」

    「此类妖书,自然逃不过法网,明正典刑不过题中应有之意。」

    「但,正所谓师出有名,若是以妖书挑拨南北之言大兴刑狱,诏令到了地方再加以倍之,只怕多出抱怨之语的百姓士人亦要为之牵连,如此恰恰遂了贼人的意!」

    「不妨就以申阁老之言,只对几家报社加以审问,出其背后干涉大政的豪右即可。」

    被挑拨的赤民必然无辜,出言抱怨的小地主无可厚非,撰写妖书的士人勉强原谅。

    只有阻挠清丈的幕后豪右,必须重拳出击!

    当然,实情是不是这样也不重要。

    趁着此次大动干戈的机会,铲平豪右,将清丈的阻碍扫除才最为务实。

    可惜的是。

    这似乎并没有挠到皇帝的痒处,

    皇帝闻言之后,在御座上思索了好半响,仍旧未置可否。

    随着皇帝断断续续的沉吟声,殿内群臣的心跳,也随之被獴紧。

    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眼中掩饰不住的惶恐,不会因为这些报纸搬弄是非,皇帝真对南人起了成见吧!?

    文华殿内氛围越来越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

    朱翊钧终于开口,展颜盛赞道:「次要予盾从来都根植于主要矛盾,想法很正,道理也很对,申卿显然是把道理学的矛盾论读通透了。」

    文官从来不缺辩经的能力,就看奉什么为经典。

    若是官学定了程朱,那金銮殿上就是死守三纲五常的地方;若是官学定为陆王,那文华殿内就是自有心证的场所;而八大宗师的道理学一出,那说德道理,便是朱紫大员必备的底蕴了。

    申时行正值当打之年,研习经典更是其中依者。

    南北榜案,本质是士林学阀之争。

    无论是史料里找到的蛛丝马迹,还是为了应付目前的局面仓促臆测,都比地域之争要来的深刻。

    南境的佃户依旧无产,北地的豪右同样呼风唤雨。

    这就是或横或竖的大区别。

    引而伸之。

    南北定都之争、严嵩之后内阁默契打压江西人,无不是政治资源之争。

    孝庙停开中法、隆庆开海、万历盐政,乃至此时的清丈,本质上逃不出是赋税分配之争。

    林林种种,根子确系不在地域差别上,只是以地缘矛盾的形式显化而已。

    申时行部析到这个份上,朱翊钧也忍不住出言盛赞。

    然而颇有预兆的是。

    皇帝虽然做出了肯定,但群臣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概因这般语句起手,转折定然紧随其后。

    果不其然。

    「不过—」

    朱翊钧若有所思,再度开口:「如今道理学日新月异,申卿还是有些落后了。」

    「去年夏天,袁洪愈做了一篇新文,指出了李势的错漏,其中一条便是。」

    「条件充分的时候,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可以互相转化。」

    「南北矛盾固然是根植于利益分配,但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恐怕有了反客为主的征兆。」

    皇帝这样追着不放,真的有点吓人了!

    蔡汝贤、赵志皋一干人等脸都青了。

    饶是置身事外的山西王国光,也忍不住出言相劝:「陛下如此论述,恐有分裂国家之虞!」

    很多事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朱翊钧闻言,转头看向王国光。

    他轻轻摇了摇头,放缓语气道:「申卿的道理,可以解释南北之争的成因,若是用以作为施政的依据,着实不太够看。」

    朱翊钧顿了顿:「申卿说南北榜案非是南北之争,而是学阀之争,朕挑不出毛病来。

    ?

    「说点心照不宣的话,刘基、叶琛、章溢、以宋濂为首的浙东四先生,本就是公认的以地域结党,一度与淮西的李善长、徐达、汤和等人分庭抗礼,有这些文坛名流领衔,闹出南北榜案来看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之后的事又怎么讲?」

    「洪熙元年,设南北二榜,分地取士,南卷六成,北卷四成。」

    「宣德以后,再改南、北、中三卷;景泰初,悉数废止,旋又复旧。

    1

    「成化二十二年,时内阁首辅万安和礼部尚书周洪谟都是四川人,徇乡情将南、北卷各减2名,移至四川所属的中卷内。」

    「弘治二年又复旧制。」

    「正德三年,陕西出身的宦官刘瑾,授意南北各取150名,刘瑾伏诛,旋复其旧。」

    「申卿,榜争迁绵百年,一度至今,莫非也是学阀之争么?」

    面对皇帝如数家珍的罗列,申时行无言以对。

    科场案最后定性为南北榜案,想不发展成地域之争都难。

    皇帝或许是深有感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百年仇视,不为利益,只为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是相互转化的。

    在文华殿里整天念「啊,南北之争本质上是阶级矛盾,不要本末倒置」的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地缘矛盾因为世仇而上升为主要政治矛盾,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百试百灵的利益分析,立刻就失了效。

    朱翊钧警了一眼手边报纸,乍看之下险些将名字看成了母新闻报,当然,叫什么不什么重要,反正就像这些报纸一样。

    南方报社刊印什么《我,厌北人》的报纸是正当合理的,但何洛文要是说点南人笑话,开创点规南游戏,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别看注宗伊说得好听,他可是实实在在对前者熟视无睹,却又是第一个在何洛文反唇相讥之时出面劝说,告诫其不要南北对立云云。

    利益引发矛盾,矛盾带来仇恨,仇恨划开身份,身份凝聚力量。

    无论有多么看不起某一类矛盾,但等到双方以身份辨识敌我,开始凝聚力量的时候,

    它就是此时此地,不容忽视的矛盾。

    凝聚力量之后,冲突无可避免,外面已经发展到在报纸上公然叫嚣南朝北君的地步了文华殿里每一次居中调和,才是放任矛盾愈演愈烈。

    朱翊钧目光扫过殿内群臣,缓缓闭上眼晴,仰倒在御座上:「争一口气的人太多了。」

    「成化年间的吏部尚书王忠肃公王翱,一生历仕七朝,辅佐六帝,是公认的淡然无欲,高迈孤峭。」

    「连英庙都要尊称一声‘老王’,可见其声望。」

    「即便是这等人物,执掌吏部以来,都有意无意‘嫌恶南人,多引北人’。」

    「为的又是哪门子利益之争?不就是争一口气?」

    「到了接掌吏部的姚夔,立刻公然宣称,‘每与王翱反’,明目张胆‘颇右南人」。」

    「气得廷臣在皇极殿外的雕栏上偷偷摸摸刻下憎诗,‘斩却姚夔头,去祭王翱墓」,

    不还是为了一口气?」

    「到了焦芳更甚一步,不惜勾结内臣刘瑾,也要出这一口气。」

    「动辄‘使他日毋得滥用江西人’,不仅‘每退一南人,辄喜,虽论古人,亦必低南而誉北’,甚至公然宣称要在千步廊外,亲手击杀江西籍贯的大学士彭华。」

    「乃至诸卿方才廷上,南北二分,公然争执,难道不是胸中怀了一口气?」

    朱翊钧不想说得太深。

    自三代以来东西对時的划分,到南北竞争格局的过渡,视野太过超拔,永嘉南渡以来的经济重心南移,更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明白的事情。

    尤其地域决定资源禀赋,继而上升到现实矛盾,哪怕是新学也没涉及到的地方。

    与其向朝臣解释利益之争本身就根植于地缘,不妨说得浅显一点。

    用林林总总的成例,点明地域之争是普遍的,广泛的思潮一一哪怕其本身是次要矛盾,发展至今,也已然成了不容忽视的主要矛盾。

    概而言之。

    今日这桩妖书案,一定要上升到南北之争的地步,谁来调和都不好使!皇帝说的!

    南籍群臣看出了皇帝不可动摇的态度,无不默然失语。

    申时行心中堵得发闷。

    他转头看了一眼王锡爵,后者目光凝重回望过来,同样不知如何是好。

    申时行默默偏过头,将目光落在张居正身上。

    可惜,首辅今日出奇地沉默,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仍旧宛如一尊雕塑,站在左班之首一言不发。

    求助无果之下,申时行下意识回过头,只看到蔡汝贤等人的殷切盼望。

    申时行愈发无助。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平举笏板,再度下拜:「陛下!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妖书案可以轻易追索,陛下所言的南北双方臣民的这一口气,一时半刻间,恐怕万难抹除。」

    「陛下明鉴!」

    汪宗伊提议止步于报社,皇帝决然驳斥。

    他与王锡爵稍作退让,用豪右祭旗,皇帝仍不满意。

    那到底要怎么办?皇帝到底要借妖书案做什么?

    是要动南直隶?可是方才六县丝绢案上,已经铺垫过了,根本不必如此做作。

    那便是要更改南北进士名额?

    还是要还复洪武祖制,户部不入江、浙、苏松人?

    亦或是要将内阁不升江西人的默契订为明文?

    总不是要学着朱老四,领着北境的群臣,到江南去践踏一番才肯善罢甘休?

    想到此处。

    申时行下意识抬头看向皇帝,企图从神色中探寻一二。

    却见皇帝神情玩味,坦然地点了点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申卿金玉良言!」

    「朕登极以来,虽蜗居北地,但对南境臣民可谓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此刻仍旧成了妖书所录的北朝之君。」

    「甚至于,此后无论是追索不法报社,还是纠捕幕后的豪右,只怕不仅消不了南北之争的这口气,反而成了朕这个北朝之君害南境之民的罪证,火上浇油。」

    「家中二子矛盾至此,朕这个无德老人,又能如之奈何?」

    申时行愣愣地看着皇帝的表情,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么叫蜗居北地他猛然抬头,看向今日才复起的张居正、朱希孝等人!

    皇帝为什么一反常态,突然急诏张居正回京!?

    为什么开始废寝忘食,一度将内廷外朝的大小事,都安排到了明年!?

    为什么一直死死咬住南北之争不放!?

    令原本要下江南巡田的沈鲤转道河南,沉寂六年的成国公朱希孝重返御前,又诏海瑞回京,与山东民乱牵扯不清的殷士詹连敲打也没有桩桩件件政事迅速划过脑海。

    申时行思绪混乱,翻涌不休。

    不知不觉间,他竟将这些时日一切不合常理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灵光一现!

    他陡然惊觉!他然抬头看向御座之上,皇帝莫非是想·

    申时行煞白的嘴唇,似哆嗦,又似翁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惜,还未等申时行出言掐灭皇帝的话头,仓场总督范应期已经先人一步。

    「妖书一案,南北怨望,动摇国本,不可不慎!事已至此,臣斗胆——」

    范应期干脆出列,竟是伏首在地,朗声喊道:「敢请陛下南巡,息纷止争!」

    文华殿内,要时一寂。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觉脑中一片嗡然。

    南什么?

    什么巡?

    什么南巡!?

    只有朱翊钧从御座上缓缓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唉,也罢,朕坐守北地二十年,还未踏足过江南。」

    言辞语句宛如排练一般,竟然直接顺水推舟!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从御案后转身,迈步走向偏殿。

    朱翊钧背对群臣,摆了摆手:「八月,等八月诞下皇嗣,朕便去江南走一遭!」

    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句话说完,皇帝已然消失在文华殿内。

    「就这般定了,散朝罢。」

    只有查查余音,尚且回荡在懵然失语的群臣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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