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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风居里，弄玉躺在榻上，由侍女一口一口喂食着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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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过去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些什么？说来我听听。”弄玉眼神一转，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就从眼底漾开来，侍女脸上便晕开一团红晕。
琪瑛一脸受不了：“这哪里像是睡了整整十日才醒过来的人。”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很高兴的。
听到哥哥失踪的消息，他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他们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之后百里拓一直未曾续弦，从小到大，一直是弄玉带着他，开心不开心，孤单快乐，一直有弄玉陪着，百里拓常年不在家，他对父亲的感情不是很深，所以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悲伤了一阵也就好了，可是弄玉忽然失踪了，他嚷嚷着要出去找哥哥，还好昭离叫舞阳拦住他，他坐在正厅里等着，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就那么六神无主的茫然盯着夜色里茫茫无边的雨，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想着弄玉对他的好，想自己都还没报答过哥哥，怎么他就突然不见了呢。
昭离带着弄玉回来的那一夜，他着实吓了一跳，弄玉浑身都是血，破烂的衣衫下遮不住身上狰狞遍布的伤口，他看着觉得心疼，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但是，还好，哥哥现在就在他面前，还生龙活虎的，这样就够了。
“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侍女挑了一勺清香的米粥喂入他口中，“君上以欺上瞒下、营私舞弊之罪下令将楚壁梁撤职斩首，擢升原任小司寇的景雎为司寇，还派人送来好多补品，还说，公子的御史一职还是给您留着，公子什么时候想回去了便回去。”
弄玉听罢，淡淡的“哦”了一声。
吃完粥，弄玉让琪瑛扶自己出去走走，刚出门就遇见迎面走来的牧戚。
牧戚见他已经能在别人的搀扶下走动了，问候了几句，便笑着说要去告诉昭离一声。
弄玉醒过来的这几日，昭离总会派人过来看看，却不亲自过来，大概是怕遭受自己的冷眼吧，他想。
弄玉送走牧戚，见琪瑛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问：“怎么了？”
“阿熠她，生病了。”琪瑛慢吞吞的说，“你出事那会儿黑羽出去找你，阿熠也跟着去了，听人说她整整两夜没有合过眼，把你带回来之后她就直接倒在了正厅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后来就一直发着高烧，飞先生为你诊治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知道，坚持要在外间等着，直到先生说你无虞才放心离开，而且你昏迷的那十天，她其实每日都来看望你……”
“你有没有去看过她？她怎么样了？”
“我只问过牧姑姑，没去看她，牧姑姑说她已经全好了。”琪瑛低着头用脚去铲地上的青草，很颓丧的模样，“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有时候看见她对下面的人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样子，觉得她都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以前的阿熠了。”他忽然抬头看着兄长，“哥，你说，阿熠到底是不是杀害父亲的主谋呢？”
弄玉觉得自己无法一下子回答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去相信谁，案子虽然已经判决，可他也看得出来，楚高阳只是个替死鬼，真正的主谋，到底是大伯，还是阿熠？
他当初采取主动，与阿熠成为陌路人甚至决裂，不过是害怕她会在日后的争斗中牺牲自己或他在乎的人。
却没想到，阿熠与大伯的争端，最后还是牺牲了父亲，其实主谋是不是阿熠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心里终究还是恨的，恨自己无能，也恨变成这样的她。
只是，听到阿熠如此尽心尽力的为自己的时候，心里的恨还是淡化了些，他们毕竟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岁月，世上又有什么人，能为另一个做到如此地步呢？
“扶我到花园去吧。”他淡淡的道。
琪瑛依言扶着他去了花园，垂丝海棠开得正艳，朵朵弯曲下垂，在风里摆动如不胜娇羞的少女，他不自觉的就想起那时阿煜阿熠还有自己一起练剑的场景，山茶前并排的两个秋千，有很多次他在那里遇见阿熠，才知道原来她不开心是时候就爱独自待在那上面，还有九曲的浮桥，他们曾坐在一起脱了鞋袜戏水。
浮桥连着湖中央的亭子，此刻微风寄寂，吹过无人的午后，也吹过亭内女子脸畔细细的发丝，弄玉看着她，想，若是阿煜看到自己的妹妹如今的模样，恐怕要心疼死。
看见逐渐向这边走过来的两人，昭离猛然起身，想要退开，却又停住了，双方既然已经照面，这时走开显得她在逃避，也失了礼数。
她只是愣愣的看着弄玉由琪瑛扶着，走到自己身边的几案后，坐下，心里难受到极点，三叔百里拓的事，如果她能防着些，也许就不是如今的结果，她宁肯弄玉痛骂自己一顿，也不愿像如今这样，即便隔得再近，也和陌生人没两样。
“你坐下吧。”弄玉脸上没什么表情。
昭离默然坐下，寒星般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她又何尝不怕受伤害？所以才会对他望而却步吧。
“以你的聪明才智和权利，如今想要我死，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对吧？”弄玉看着平静的湖面，问，“可你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救我？”
琪瑛和昭离听得全身一震，后者脸上带了点苦涩的笑意：“原来在你眼里，我已经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她以前想，了解自己的人，即便不去解释，也终究会理解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人，说破嘴皮也没用，现在看来，她错了，不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她还记得他当初在白氏的宴饮上为自己解围的事，只是浊世涛涛，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苦厄之后，他们早已不是当初携手前行的少年。
两人都望着亭外的湖水，没有言语。
沉默良久，昭离恢复了平静，才道：“三叔的死我要负一部分的责任，可我告诉你，弄玉，不是我做的事，我不会承认。我不是想拉拢你，即便没有你的帮助，我可以支撑起百里家，我只是希望你活着。”
“你怎么找到我的？”弄玉问。
“派黑羽四处搜寻。”
弄玉的声音没有波澜：“如果再晚一点，我现在估计在去黄泉的路上，楚壁梁能藏身的地方很多，还有很多未知的地方，肯定有人提点你吧？是那个景雎？听说你曾经害过他？你又是用什么方法让他帮你的？”
“如果说出来能让你对我的很减轻一些，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跪下来求得他。”
站在哥哥身旁的琪瑛猛然看向她，即便不通世故如他，也能明白，如今身为百里家宗主的昭离，给一个小司寇下跪，到底折了多大的身份，和尊严。
原本毫无反应的琪瑛忽然低低叫了声：“阿熠。”
那声音彷如叹息，却让昭离差点流了泪，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了。
“我做过一个梦，我梦到你在我背后捅了一刀。”弄玉说，眼底有些笑意，却带着微不可查的苦，“其实我很怕这个梦变为现实，那样我承受不了。”
被自己亲近的人伤害，这是他所恐惧的。那么，与其在日后事情发生后再伤心难过，不如趁早与你一刀斩断所有关系，既然已是陌路人，那么所有加诸于我身上的伤害，都是不值一提的，他是这么想的。
“其实我也害怕，我怕有一日会被逼的走投无路，真的杀了你，或者琪瑛。”昭离转头看着他，眼泪滚滚落下，悲哀的神情里还带有一丝颤抖。
弄玉忽然想起，昭离初到百里家的那段时间，除了百里煜，几乎不理任何其他人，那时候她还未将练剑的习惯丢弃，每日早晨都会在无虞居练习，有一次不小心将手割破了，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抬起手静静的看着鲜血哗哗的从伤口里淌出来，眼底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偶然看见了，忙叫侍女过来给她处理，包扎的时候，昭离还是丝毫不动容，他奇怪的问她：“你不疼么？怎么都不哭的啊？”
小昭离对他笑了笑，尽是讥嘲：“又没有人会在乎，哭给谁看啊？”
后来，昭离逐渐融入他们之中，脸上笑容逐渐多了起来，少年心性爱跳爱闹，他自己不小心摔伤了，昭离看着他擦破的小腿，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他慌乱无措：“受伤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那个时候的昭离是这么回答他的：“可是我觉得疼。”
他听完，觉得这个妹妹真是善良。
如今他才明白，其实昭离从未改变过。
他于是温柔的笑，抬手隔着几案替她擦干眼泪，就像以前他安慰她的时候做的那样：“别哭了，现在我们三个不得都还好好的么？”
他动作和话语都十分轻柔，轻轻的拂在脸颊上，带走了她心底的恐惧、忧虑和彷徨。
昭离想，是啊，世事艰难险恶，在经历了那么多为彼此不知的辛酸之后，如今他们三个都还好好的，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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