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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曲安城下起绵绵不绝的春雨来，将繁华绮丽的国都浸润得仿佛清心的乡间小镇。
www.biquge001.com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十分湿润，又被人们的鞋底摩擦过，光滑的能映照出人影来。街道两旁是贩卖各种货物的小摊和商铺，玉饰、脂粉、糖葫芦，以及风车竹笛之类的小玩意；砍价声、笑谈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太子少商与庄无韫一身常服，在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边走边谈，却见一名荼白的素净衣裙，撑着一面画了数茎纤细兰草的三十六骨油纸伞，向着二人迎面款款走来。
近了，庄无韫才看清伞下的一张和那衣裙一般素净的瓜子脸，既不施脂也不敷黛，让人看着却极顺眼。
女子走近二人，行礼道：“见过太子、正使大人。”
“阿熠。”殷少商笑道，“你也出来闲逛么？”
“是啊，许久不曾得闲了，便出来四处走走。”昭离唇边带笑，道，“却不想与二位偶遇。”
“那不如一起吧。”殷少商笑着征求正主的意见，“大人觉得如何？”
“也好。”庄无韫眼底极快的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笑着道。
三人漫无边际的笑谈，到了晌午，殷少商请二人用饭，恰巧旁边就有一家酒楼，昭离笑着侧头，看到一方被彩绸缠绕的的铜质招牌，心里突然就塌了一小块。
朋来阁，曾经哥哥为她出生入死的地方。
整理好不合时宜的情绪，昭离随两人绕过人头攒动的一楼上了二楼，进入一间雅阁。殷少商点了几样颉国闻名其余五国的几样菜，说了一声“请”，庄无韫也没有客套，执箸夹了一块烹制得汁液四溢看着就十分有食欲的肥厚牛肉，细细咀嚼。
昭离仔细的瞧着对面庄无韫的视线，见他并没有注意自己，才暗暗的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忐忑压下去，才故意稳如泰山的执起银箸去夹自己面前的菜肴，只是微微抖动的箸端却在无意间透露了她内心的情绪。
殷少商见此情形，暗中投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在国宴上人人瞩目之时，他也从未见她这样紧张过，今日却是怎么了？
昭离只得无奈苦笑。也许是因为情况不同，不似以前的公平交易，此次她是有求于对方，而且不知对方的心思在何处，所以无形中便自认为低人一等，才会如此不安的吧？
况且她向来与身边男子自然相处，真诚相交，对庄无韫却存了别样的心思，神态动作便难免不自然一点。
只不过，整个席间，庄无韫将注意力全部投诸面前的美食，似乎丝毫没有将昭离的窘态看在眼里，这多多少少让昭离放松了些。
当他将什锦桂宝鱼表面的葱花挑出来放在一旁的时候，昭离终于再次失了神，只因他皱着眉苦着脸的模样，像极了当初的阿祈。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傍晚时分，殷少商与庄无韫将昭离送回卫风客寓之时约定，明日三人还要一起，游览剩下的五分之一个曲安城，其余两人都笑着答应。
十月九日晚，三人游览完，殷少商照常提出要送昭离回客寓，庄无韫却道：“太子，就让我代劳好了，我有些话，想要和百里宗主单独说。”
殷少商笑着离开，走前还悄悄给了昭离一个放心的笑容。
“宗主想在我身上动心思，是不是打错主意了？”庄无韫直直的看着昭离，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嘲讽。
昭离心里一沉：“正使何时知道的？”
“有意接近我的人，自然需要防备。”庄无韫依旧好言的笑着，“颉国流言四起，迫于君命，宗主需要一个人既娶了自己，又不会动百里家，这样合计一下，来自沧国的我，处于这些利益漩涡之外，恰好符合要求。所以，宗主从见我的第一面就有意做好了准备，直至我们在街上偶遇，也是太子殿下安排的吧？”
“那正使觉得这个主意如何？”昭离笑道。她脸上笑容完美无缺，心里却在发慌，若不是为了百里家不落入外人之手，她又怎么会精心准备，一连几日来都忐忑不安的揣摩对方的心思，投其所好，时时刻刻以讨他欢心为主？说起来，她还从未在哪个人面前如此卑微过。
“对我来说，这根本算不上一个主意。”庄无韫答得干脆利落，“我的确未娶，你的确未嫁，可为什么我要娶你呢？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么？”
他说得对，两人非亲非故，他也没有爱上她，身为一个权谋者，他的确该以利益来衡量这个提议。
虽说这理由很充足，可被一个男子当面拒绝，昭离这个女子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挽救百里家的最后一线希望，在她眼前生生破灭了。
“还有一点，我想要告诉百里宗主。”庄无韫凑近她，低声道，“你真的很不会引诱男人。”他说罢笑着进入驿馆大门，那笑容又张扬又放肆，深深的刺痛了昭离的心。
才一转身，庄无韫脸上的笑意就已经敛尽，换以沉痛的神色。
他走到自己的住所内，点燃灯烛，拿起一沓厚厚的羊皮纸，上面是关于昭离的资料，在她成为女宗主的期间，林林总总，十分详尽。
庄无韫捏着羊皮纸的指关节暗暗发白，脸色隐入阴影之中，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阿熠，原谅我无法帮你。”他轻声道。
耳边突然就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琴声点点滴滴，如檐下疏雨，将歇未歇，似停非停，如同彷徨踟蹰的她。
他只觉心里猛然一痛，便犹如受了蛊惑一般，抬脚往百步之外的客寓走去。
此时还早，卫风客寓里各个院子灯火通明，喧闹无比。
庄无韫循着琴声来到昭离所住的院子外面，一眼就看见白日里那个素净的女子端坐在琴案后，十指翩跹舞动，泻出流水般的琴声。
繁华喧闹瞬间褪尽，只剩这哀伤婉转、断人肝肠的曲调，回荡在这空寂的院落之中。
他在门外看着她静静的弹奏，那人一袭荼白衣裙之上洒满如练月华，空灵飘渺得不似尘世之人。
身旁侍立诸人，皆面有哀色。而那人独独表情淡淡，哀，而不伤。
仿佛是大恸过后，悲伤洗尽，唯余那么淡淡的一抹，却留在心头，久久萦绕，而不去。
一曲毕，身后牧戚问：“是何曲子？”
昭离以手压弦，淡淡道：“《蒹葭引》，根据《蒹葭》改编，那诗里面是说，有一个美人立在水中央，而男子上下求索，却始终不曾得到她的芳心。这曲子，也是抒发求而不得的感伤之情。”
“对宗主而言，那个求而不得的伊人，又是谁呢？”
“那位伊人，”昭离淡淡的笑似月华流转，“名字叫昭离，她原本有疼爱自己的父兄，后来她兄长愤而离家，父亲在找寻兄长的途中被人谋害，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后来她把自己都弄丢了，我也把她弄丢了。”
外人常说百里家的女宗主深沉难测、喜怒不形于色，其实只是因为她不太把内心的情绪表现出来，而做了宗主之后，做戏的时候多，面部的表情也未必是真实情绪，真假混淆，她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悲是欢，是喜是怒。
就像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因为庄无韫的话而介怀，只觉得内心像是有一阵又一阵凉风不停的回荡，吹得她遍体生寒。
站着门外听着这些的庄无韫突然哀伤得无以复加。
他清楚的记得，卷宗上写着，百里熠，别名昭离。
她是说，这些年，她连自己都弄丢了么？原来，她竟已经如此进退两难了。
牧戚看着她瘦弱的肩膀，正想安慰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道：“你为何不早说？”
“是谁？”侍从喝问，昭离也随之起身。
庄无韫自门外走进来，低低的道：“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说？”
“我为何要对你说？”昭离冷笑着反问，“向正使示弱以求得怜悯么？况且我是什么人？正使又是什么人？无缘无故的说起这些，正使难道不会猜忌这其中有诈么？”
庄无韫被她一连串的问句问得怔在原地，她眼底闪动的疏离冷意让他意外。不想向别人示弱，也不想求得他人的怜悯，这个女子背后，该生着多么挺直的一根傲骨？
片刻后他便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因为她话里的深刻悲伤而无法自制了么？竟然没头没脑的冲出来问这么一句。
想到此处，庄无韫便绽开一个笑容，道：“宗主大人，我倒是有个好方法，可以解救你呢。”他没等对方回话，右手手指拂过左袖袖边精致的连云纹，语气悠然的道：“不如，我替宗主，毁了百里家，如何？”
此言一出，牧戚和昭离同时变了脸色。
那个少年一样的男子又在瞬间换上灿烂的笑脸：“怎么？宗主大人不愿意？于宗主来说，家族无异于枷锁和禁锢，大人一介女流，承担着山一样重的担子，看着别的女子在亲人或者夫君的膝下承欢，难道就不会觉得，自己很可悲么？”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锥子深深扎进昭离心扉。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说中了，的确，如果不是为了保住百里家，今日所有的冷眼嘲笑悲伤绝望她都不用背负，所以百里家的确的束缚她的枷锁；看着别人过着那样平凡而幸福的简单生活的时候，她的确也会觉得自己可悲可叹，但她不能自哀自怜，那会让她软弱。
她微微侧脸，仰头望着槐树茂密枝叶间漏下的一颗星辰，不动声色的咽回那股即将冲出眼眶热流，轻声道：“如果是这样，百里熠多谢大人的好意。”
不知为何，庄无韫被她冷淡衿傲的态度激怒了。明明自己是想帮她，想要将她从牢笼中解救出来，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宁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保全百里家？
不是说连自己都弄丢了么？那么就打破所有的枷锁逃出来啊！
“假若我一定要毁了百里家呢？”庄无韫冷笑着问。
她出世这么久，居然只有一个上大夫的爵位，这说明她根本就不想要权利，联想到她无意间流露出的悲伤绝望的眼神，他更加疑惑，只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一个被什么所禁锢而痛苦挣扎的灵魂。
他是个不喜欢受束缚的人，如果权力和地位不能给他带来快乐，他就情愿不要，如果那些繁复的礼节让他感到烦恼，他会不顾世俗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去打破它，如果有谁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消失。
他并不理解她为何要做这个宗主，为何如此痛苦还要继续坚持，只能以自己的性情来揣摩她的。
“正使大人！”昭离猛然转头，眼神锐利仿佛泛着寒光的利剑，“倘若大人敢动百里家，百里熠就算舍弃一切，也要大人给百里家陪葬！”
她的话将所有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庄无韫看着这个女子，心想，不愧是一族之长。他心中思虑翻转，忽又笑了：“宗主大人，我又突然觉得方才的提议很有趣了。”
“你什么意思？”昭离又惊又疑。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庄无韫的笑容灿烂如同撕裂的朝霞，眼底的光芒却深不可测，“我帮你度过此次难关，你呢，答应我一个要求，或者做一件事。”见对方仍然犹疑，他又笑着加了一句，“放心，不是什么登天难事。”
“你的意思是，你娶我？”
“不是娶你，而是互订婚约，而且，与你互订婚约的那个人，是沧王。”庄无韫继续笑容灿烂的道，“我会安排好一切，宗主不必担忧。”
“可你不是沧王，你怎么能肯定沧王会娶我？”昭离说出自己的疑虑。
“我办事请宗主放心，虽说不是一言九鼎，可说过的话，自己却一定会尽力做到。”庄无韫说罢转身举手向她摇了摇，“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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